书有道，亦有术。道术之间，必有艺。其艺，以愚见大体四进。

　　一进为点。

　　点之发轫，定格定调定位是也。

　　故点之发力，虽一轻触而动牵全身，非同小可。

　　大体上点分两种，一为定局之点。总构布局之下，或一点成金，或一点缀意，或一点定江山。

　　锦上添花之点，顺势出位；繁笔断章之点，锚定乾坤。观孟昭俊先生大作，线阵布局之外，点之细解，有斜、飞、阻、顿、提、定等笔势，虽一点，却皆有定局界势之用。所谓点到为止，正是表达以最为简约的形式，表达最深厚的艺术。

　　其实点之萌芽，起笔之初兴。其势其用，宛如城市规划勘察之地标起点，城线管网繁复，而查看、厘清测赖有于此类金属地标。此点虽小且没于线，却为一线一阵一局之始。点正则线不歪，点到位则格局正。如是，书家如孟先生者，心怀总局，起笔延线始于点。或以点带线，或横竖之顺行；或以点格局，如宝盖头上那一点；又或以点收势，成就大章，如四点之点、心头之点。

　　观孟先生笔锋，点虽小，笔势重；触虽轻，字意浓。

　　二进者，实为线。

　　两点之间可成一线，这是几何论。书艺之观，在书法运笔之中，一线之构成，却大多不止于两点。

　　诚然，线成，至少有两点。但孟先生运笔数十年，锋势有曲折、行笔有节律，从点到线，心有法手有律，虽一笔呵成，但细解之，其一线之中，除起止二点，更有转折点、回锋点、勾连点顿挫点、借势点、顺行点乃至N点。实际上，若以高速摄影拍其运笔，可见每幅孟作的运线，都有笔力、锋势、节律、壮弱、枯润、长短，斜正种种之大不同。

　　这里还有一个过去讨论较少的概念，即就是线的走势，其实是一种矢量。所谓矢量，就是有方向的量。笔端动量沿着书家自己独特的方向运行，这正所谓风格流派之之区格之所在也。这不仅是书法功力的展示，更是所谓字格的展示，也即内在人格之彰显。

　　如瘦金体之嶙峋，颜楷之壮正，是赵书之斜让、忍润，米草之狂纵、任性；当然还有后人学不来的王氏行书的畅达流逸，板桥斜线横陈，如乱石铺街，自成韵律。近人于右任、林散之、赵朴初皆书界大家。笔者曾细考其线势，于书润直而不肥滞，林书散疏而不荒芜，赵书从容忍让，自有佛系面目。而孟体多以内力见长，因其各体皆有深功，则虽然面目繁多，笔势从未飘柔，工而化变，草而守格，皆见其线力沉毅。

　　孟书之线，以趋势构架布局，单线走小势，双线勾大势，有的线重肌理，有的线见洒脱。皆有工律为底色。

　　点点构线，线线成面，筑体构架，结字如面。

　　进而，可说其三，面也。

　　字面字面，有字即有面，这不仅说字的线条构成，可以必然形成一字面相、一字之界面，更意味着成就字形、书就墨品。颇似符号学大家松田行正所研判的线条构成符号、汉字反映自然，成形之书艺，宛如绘画，形成一个带有人格化意向的独立符号。虽有点线结构其中，但除非专门赏析，字，总是一字之面相总体示人，而不独析点线观议。

　　当然，如前所述，点线也是风格的标志，不可不察，不过字面之大象也，亦总体点线运用、自成格局之象。因此，即使是同一艺术家，不同作品；甚至于同一作品同一文字的布局，都可观察到风格差异。

　　有的是因为探索使然。在不同作品中以创新立异，故而一字二面花开两种，这是为了破局夺风，标新立异；有的确实可能是对于布局的记忆产生偏差；又或者是为了书到生时方为熟，而偏离固有的体例，或反叛程式化。这些都还大体在艺术创新思路拿捏、艺术手段磨练的范围。其实，最难的致命之处，不是字面走样，而恰恰是字面从不走样，宛如模具翻印。

　　试想，一艺术家之风格形成之后，便对于某型格局，某种技法、某种套路，形成定型处理，千字一面，千面一格，虽有形有款自成风格，但几十年来，不思创新，畏惧变化，虽书有道术，那也几近匠艺，抄袭自己。背离书法作为艺术的初衷，远离书家在字形相同的点线基础上，着力于字体变化的创制之道。这是以书为套路、以字为程式的因袭旧循之懒术庸道。

　　这正是孟先生难能可贵之处，虽数十年经营，却不拘于刻意营造孟体。观其大作，楷行草隶，皆有心得，虽一字，而可用多种韵律表达，而不划地为牢，自守旧巢。

　　正所谓破面夺格，方立风尚。因此孟书之字面，面相多变，既有传承更有化变。

　　面面相觑，形成场域，面面俱到，积累境界。

　　由面，进而可求者，境也。

　　境者，境界也。

　　如果说，点、线、面之言，多偏于物理构成、视觉表达，则境界之言，则偏于心理意象、场气构成，前者实而后者虚，但虚中也有实。笔墨之迹，实者一；笔墨之外，留白处理、笔势空间、版面布划、乃至内容表达、款识构思、装裱方法，实者之二。这些都是一副完整的书法作品，以虚带实达成境界的要素。

　　或问，残片何如。

　　历史残片，当然也有境界(书房练习碎片另当别论)，正应为要素残缺，观者对其抱有更多想象，反而引发对其艺境有所超越的主观期待。顺便说一句，国际美术出版机构，做书画大家专辑，其封面设计，往往取其大作之局部，形成残片甚至出血的版式效果，此中正是格式塔心理学学理使然。

　　大书家必有其境界，甚至同一艺术家不同作品也有不同的境界。孟先生亦是如此！孟体艺境，独家所有、别无分号，且也不是传统书论中常见的奇骏，雄浑，洒脱，工谨等套话所能形容的，正是孟体之境独树一帜。

　　中国美术馆最近正在展示于右任先生的五连张作品，其实此所谓五连张，是余先生为某协会往来所书便函，谈的是公事，行的是艺术。最妙者，正因为不是为应酬参展，刻意艺术，所以点线面生机勃勃，润然一体，又因此所言公事，务使对方明白，所以行而不草，楷而不滞，一气呵成，自成境界。甚至其笔误圈划也天然浑成，未成瘿疴。不禁令人想起兰亭书风、快雪笔意。

　　观孟作笔意，也常有这等畅达情怀。

​　　书道最高境界，常常还在书外。笔者早年因工请书而有缘面聆赵朴老教诲。赵老提笔试毫，笑谈书道，从容运笔，笔顺书成，一派大家风范。更令人感慨的是，为体谅我们小青年办事，将所求书名题字，按大、中、小纸版，各提一幅。让人感悟到大善存于细节，佛风自在日常。孟先生书道人生，低调、简朴，寓孔孟于笔端，抒艺怀于格局，有铁线工底而能挥洒自如，存练达妙境而可舒展有序，大道无言，仰止之望！

　　书道，起于点，行于线，成于面，善于境。实者可工，虚者可悟。观孟先生大作，小有心得。

　　大道至善，诚信如斯。

喜宏(中央电视台研究员)

二O一九年春雪

于长春